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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跟他過年見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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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歲的最後一天,下著大雪。臨近過年,我想和其他小孩子一樣得到壓歲錢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這使得我看別人手裏的銀子時的感覺,和我看著景弦彈琴時的感覺是一模一樣的。

“如狼似虎,饑渴難耐。”小春燕這樣評價我。他說得完全正確,我一點也不想反駁。

所以我決定趁機去找景弦撫慰一下我因拿不到壓歲錢而空虛寂寞的心。

他於醜時彈琴,辰時才結束,怎麽著地也得給他留一些休息調整的時間以備應付我。

於是,我在花神廟裏生捱到將近午時才去找他。心裏幫他感慨著如我這般貼心地道的追隨者當真不多了。

解語樓因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而顯得有些蕭索,但其實我私心裏覺得蕭索的具體原因是那些往日裏光顧的嫖客們都回家過年去了。這樣說的話更真實一點。

姑娘們的生意慘淡到看見我這樣黑不溜秋的乞丐摸進來都十分願意寒暄幾句。諸如:“大過年的又來找景弦啊”、“我看你們這個樣子下去是要成啊”、“到時候請我們吃喜酒啊”、“恭喜恭喜啊”雲雲。

不愧是能陪客人的小甜心,都是靈性的人,說的話太好聽了。

我往常是不會和她們多說的,生怕多說一句她們又招打手來轟我,但今日實在沒有忍住,拱著手回了一句,“同喜同喜……”

今日與我說了好話的我都給她們記在心上了,回去我就添刻在花神廟墻角那處賓客名單裏,明明白白地。

盡管小春燕一直說看不懂那塊烏七八糟的東西究竟是寫的什麽鬼畫符。

此刻我奔樓而上,迫不及待地想和我的小景弦道一聲“新年好”。只可惜臨門一腳那步起得太低,門檻挽留我,使我摔了個狗啃泥,“新……嚶。”我捂著鼻頭險些哭出聲。

“新年好。”景弦平靜地接過我的話,然後蹲在我的腦袋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默了片刻道,“禮大了。”

我趕忙從地上爬起來,捂著鼻子望他,苦巴巴地道,“新年好。”

我擡眼才發現他肩上背著一個青色的小包袱。難得地,他竟沒有練琴看書。

“你要出門?”我微睜大雙眼,指著他的包袱。

他點頭,站起身來,又俯身拉我。我捂著紅彤彤的鼻頭沒有說話,他補了一句,“我去祭拜我的父母。”

這種事情,定要趕在午時之前才好的。我皺起眉催他,“那你還在等什麽?怎麽的也不早些出門?”

他凝視著我好半晌沒有說話。繼而露出困擾的神情,“我還缺個會生火的人。”

“我我我!”顧不得鼻頭紅腫的滑稽模樣,更顧不得去想他這麽大一個人竟然連火都不會生,我渴盼地望著他,希望他能大發慈悲,“我最會生火了!”

“好。走罷。”他竟也無片刻猶豫,回應得極其爽快。

料想他的小包袱裏已將東西準備得整整齊齊,我搓了搓微微刺痛的鼻頭,欣然跟在他身後。

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座無名後山上,那裏遍地是墳。無論生死之物,但凡是在這片領域內,都被籠得煞氣沈沈。

好在近日素雪連綿,煞氣被沒有盡頭的銀白截斷。

原來他的父母就長眠在這般荒蕪寂寥之地,年覆一年,只有一塊冰冷的墓碑和一樹漾枝的紅梅看守家門。你看他們睡著冰冷的棺材,緊緊依偎在一起,卻誰也不理誰。

唯有那樹紅梅散發著幽幽暗香,與他們無聲交流。

我想起重陽登高,酸秀才文縐縐地同我感慨人世無常時說過的話。

“你瞧這大好河山,鮮活又明快。可誰能想到,如今盡收眼底的一切,最終都不過是一抔黃土,盡入那漁樵閑話。世事無常,唯有珍惜眼前人,眼前人……”

他的眼前人是誰我不知道,反正我的眼前人是正蹲身擦拭燭臺的景弦。

景弦垂著眸,將原來惟剩芯子的白燭換下,嵌上嶄新的。我想到我來此處的作用,趕忙挽起袖子,想從他的包袱裏找出打火石。

卻見他親自拿了一根火折子出來。

我頓覺自己來此一趟著實毫無用處。

瞧了眼我木訥的模樣,他問道,“餓了嗎?我這裏有吃的。”語畢,他遞給我一塊熱乎乎地糖餅。

緊接著,他從包袱裏拿出一小袋糕點,整整齊齊地置於碟中後,才擺放在墓碑前。

我想他那些糕點都是冷物,沒有我手裏的糖餅熱乎。於是我立即將糖餅分了分,往碟中擱了大半去。

景弦轉頭瞧我,些許疑惑。

我認真同他解釋道,“從前我挨凍的時候,都想吃熱乎的東西。地下那麽冷,有一點熱乎乎的糖餅,會好許多。”

他凝視著我,久久未言。寒風凜冽,他的眼角被風雪暈得通紅。

我趕忙再從手中掰下一半遞給他,“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他搖了搖頭,盤腿坐在雪地裏,拿起墓前的酒杯。細雪傾滿杯,他伸出手指,將它們摳挖出來,再斟上烈酒,先遞與我一杯,又斟滿另一杯。

我見他俯身,無聲地將酒杯放在墓前一邊,我便也學著他,坐在墓前,俯身虔誠地將我的酒杯放在另一邊。

我倆幾乎同時直起背來。

這讓我私心裏想到了成親時冰人高喊的那聲“二拜高堂”。

稍側眸去,我瞧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墓碑上的字。很顯然,這又到了體現我文化水平低的時候了,這麽好些字,我幾乎一個也認不出,只好埋著頭默默啃餅。

我的耳畔只傳來獵獵風聲,穿過山間,打向紅梅,登時應了前日裏酸秀才教我那句“落紅如雪亂”。

“能孕育新生的黃泥,卻一寸寸銷著他們的骨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他神色悲憫,聲如梗碳,尾音漸漸銷匿。

我不知他此時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心底也跟著他不好受,不好受到手裏的糖餅都不能使我好一些。

擱置下糖餅子,我拿手指輕輕碰了下他的臂膀,待他轉過頭來看我時,我才慢吞吞地捧起地上的細雪掩住自己的臉,又一頭嗡進雪地裏。

他一把揪起我,擡眼時還可以看見他皺起的眉,“你做什麽?”

我抹開糊了我一臉的雪,急急對他說,“你不是想知道是什麽滋味嗎?”我捧起雪,湊到他面前,“你看,這雪下面就是黃泥了。”

說完,我跪在地上,撅著屁股,把臉鉆到雪地裏,任由黃泥和細雪凝住我的臉。我恍惚聞到,周遭一片清香。雪下黃泥,是新生的味道。

當我直起身想要告訴景弦時,卻見他也正捧起雪,掩住了自己的臉。他的喉結微微滑動,我便也跟著喉頭一哽。

我陪他一起,再次嗡進雪地中。那冰雪沁得我原本磕破的鼻尖也沒有那麽疼了。

茫茫大雪,落紅滿頭。不管是白首紅首,我倆都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將我拎出來。我估摸著他是覺得我比他嗡得還要投入,再不拎出來怕是要睡著了去。

我捂住快要凍僵的臉,一邊哈赤哈赤呼著氣,一邊對他道,“景弦,我料想你的父母都睡得很安穩,只是有些冷。你放心,等春天來了就好了。”

他凝視著我,雙眸愈漸猩紅。我猜他是有些想哭,但礙於我在面前,不好意思哭出聲。

就在我打算背過身去給他點緩沖時間的時候,他轉過了頭。哭是不可能在我面前哭的。

摸到手邊沒啃完的糖餅,我拿起來,拍掉上邊的紅梅和細雪,抱著膝蓋慢慢咬著。

待風聲漸詭,才聽他徐徐與我說道,“我生於汜陽,富商之家,年少得意。然家道中落,輾轉雲安,節儉度日。後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賣藝為生。”

我啃糖餅的動作稍滯,緩緩擡起頭來望他。

酸秀才曾對我說,他讀書時最恨看書中所寫的名人生平簡介,概因那麽寥寥幾字,看似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卻訴盡一生,滿溢辛酸。

當時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吃李子,不懂他在唉聲嘆氣些什麽。而今我明白了,何為寥寥幾字,滿溢辛酸。

我很心疼他。好在我這些年過得也不是很好,姑且與他打個平手。

“他們去世多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親永遠挺拔的脊梁,他說他只彎腰,從不折腰。”

“五歲那年,他帶我上街玩耍,我看中小販手裏一串糖葫蘆。可那時我們已不再如從前一般能夠任意揮霍錢財。我將那糖葫蘆看了許久,因實在想要才問我父親邊哭邊討。小販不忍,拿了要送我。我剛伸手去接,父親便給了我一耳光。”

他吐字清晰平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我聽得卻心頭一緊,“為什麽要打你?”

“因為他說我那樣,是在作踐自己。”他抿了抿唇,又繼續道,“我性子悶,他們又將我看得緊,好不容易才出來玩一趟,不僅沒有盡興,還因討不到想要的東西被責罵,挨了打,心裏很難過。”

我聽他講這些,心裏也很難過。須知做我們乞丐的,日日都是出來玩,若不能盡興,豈不是日日都難過?

“後來呢?”我此時心裏難受得連糖餅也啃不下去。

“幾年後,父親去世。臨終前便對我說:‘永遠不要仰望別人,除非是你的心上人。做一個有骨氣的男人,莫要別人輕賤你,你也莫要輕賤了自己。想要的,親手去奪,哪怕不擇手段,也不要等著別人來施舍。’”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雖犀利深邃,語氣卻很溫柔。也不知是怕這麽說會傷著誰。

我默默埋下頭,啃了一口糖餅。

“花官,你看清楚,若你有一日窺得我心,發現並非如你初想時那樣不染塵埃,你許會心有成見,不再愛慕於我。”他轉頭凝視著我,又是我看不懂的覆雜眼神。

我才懶得猜,咬著糖餅對他大搖其頭,“不會啊,你是什麽樣,我便愛慕什麽樣。”

他看我的眸色深了幾許,輕聲對我道,“或許我已不擇手段地去做了些事,你看不明白,還當我是很好的。或許,我本就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的一個人。”

我趕忙搬出前幾日酸秀才在話本子上寫的詞,認真對他道,“或許我也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的一個人,我其實賢惠能幹、勤儉持家,讓我們那片地的男孩子都搶著要。”

“……”他默然片刻,忽地勾起唇角笑出了聲。轉過頭去不再看我,嘆氣道,“花官,我今日對你說的話,你聽懂了幾成?”

此時我嘴裏還叼著糖餅,一門心思分成了兩門,至於聽懂幾成,我也不好意思說我其實壓根兒什麽都沒聽懂。

幸好我的臉夠厚,能硬著頭皮瞎掰出來一些,“嗯……我懂了一些,就是……過年了,你今日帶我來見你父母,是、是不是說明,你會娶我?”

對,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兒。這一把反殺打得他措手不及,順便就解決了我的終身大事。

“你想太多了。”他斜睨著我,勾起唇角輕聲道,“不過,姑且當你今日懂了十成。”

姑且……我其實懂的尚不足一成。

還有,我想太多了?我怎麽就想太多了?我悶悶不樂地低垂下眉眼。正欲好好想一想,他今日說的那麽些富有哲理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便見他一邊起身,一邊撣著衣角的雪。

我三兩下吃掉手中的糖餅,幫他拎起包袱,麻溜地起身,“景弦,我們回去了嗎?”

“嗯。”他接過我手裏的包袱,掏出一個小紅布包,“這個給你。”

我拿到手裏,摸了摸,預感裏面是銅板。心中不解,望向他。

“你今日給我行了大禮,我若不給你壓歲錢,好像說是要折壽。”他擡起手,戳了下我的鼻尖,得來我呼痛一聲,他眸中生出淡笑,“明年就別再給我拜年了。”

我登時窘迫得不知說什麽好,悶聲對他道,“你與我同輩,卻和我說什麽拜年不拜年的……你放心罷,明年我十五,已經不興給人拜年要壓歲錢了。”

此話一出,我恍惚反應過來,今年是我唯一一次收到壓歲錢,也是最後一次了。心中難免生出落寞之感。

他漠然,並不顧及我是否落寞,似是隨口回我的,“及笄之後,不拜年,就可以拜別的。”

“拜什麽?”我睜大眼,追著他問。

他默然,定定瞧了我一眼,轉身向前跨了一大步,頭也不回地道,“拜神之類的。”

於是,離開他的每一年,我都還是會和容先生去廟中拜神,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順遂。

那是我認為,離某些我向往的東西,最近的一次。可惜有些東西,若是當時不明白,以後再想去明白,就不會覺得是那麽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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